福尔摩斯某一篇的开场白里,顺带提了一些没有结局的案子。我一直记得其中一件:一只叫阿丽西亚号的小轮船,在某个春天的早晨驶入了一小团雾气中,就此在世界上消失了,船上的人再没有音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对此神驰不已,还推想船很可能是开进了时空隧道,佐证是哆啦A梦超长篇《大雄和动物星球》里就出现过一种雾状的时空隧道。
后来稍大点重读,才意识到这是柯南道尔随口编的。编就编吧,还起一个煞有介事的船名来哄骗天真的中国读者,十分鸡贼。大概我对这类黑暗事件的着迷,就是从这只“阿丽西亚号”开始的,而且和这只船一样,永远也没有到岸的时候了。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梦境里,疲倦的人都有一条船。这些船往往停放在诗的结尾,作为所有疲倦的归宿。长篙一点,短棹一拨,就滑进水面上弥漫的云烟,了不可寻。去了哪里,都说去五湖,去五湖,五湖其实是个缥缈的概念,所指历来不定,那是一片虚无的水域,只存在于失意之人的梦乡。
世事如此分摊:成功者坐拥世间的一切,失败者得到了梦里的扁舟。他们乐此不疲地挂起虚构之帆,乘着虚构之船,消逝于虚构的烟水。
东坡也曾把一条船泊在一阕词的末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二十三年前,他和父亲弟弟乘一条船,由故乡驶往京师,舟中无事,博奕饮酒,相互唱和,三人得诗文一百篇,定为《南行集》,由他写了序,序言中透着对文字的骄傲和天伦欢畅。此时风涛历尽的他,听着夜色中的江声,说“小舟从此逝”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起了那段舟行岁月。
某日做梦,梦见我沿湘江北去从洞庭湖出发,沿着长江行旅,一路吟咏。夜里,我横卧舟中,湖烟四散,从圆锥曲线和元素周期表中带来的倦意在月光下悉数洗净。
醒来时惘然想起,大学时我到长春南湖的湖上开船。是那种脚踏小船,几十块钱开小半天,船头圆润,造型有点愣,船尾拖着八字形波纹,嗡嗡嗡前行。插上耳机,耳畔音符和盈盈水光融为一体,像是光点在湖面上闪烁出乐声。和父母来泛舟的孩子们会惊恐地看到一个怪叔叔吹着口哨在柳荫下游徊。湖面不大,但船速够慢,倒也匹配。像杜甫所言:“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最后就在这小小湖中告慰了昔年梦境。?
绿波摇漾间,我领受到了一份古老的逍遥,尽管是迷你的。托微躯于碧水,晃晃悠悠,无所着落,像真能驶回那些诗句中去。盛夏时节,泛舟无异于炮烙,湖面又为荷叶所占据。船全锁在岸边了,被晒得发烫。船和我都在等着秋天的降临。秋光淡淡中,霜露将扫除漫天花叶,水湛风清的下午,我将再次得到我的扁舟。我们犁开云影,穿过桥洞,在水鸟的注视中,消失在柳烟和木芙蓉之间。
夜宿怀化,代为周记。
刘雄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