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吃土豆的人》,梵高作。
梵高笔下的人物,衣衫褴褛,脸上布满苦难,犹如穷困潦倒的画家本人。天价的梵高作品,在画家生前未曾卖出一幅。没有照顾好本民族最伟大的艺术家,那段历史,应该是荷兰人的耻辱。
我们身边也有很多在奋斗的艺术家们,请善待、支持他们。——编者
天阴沉沉的,像极了父亲不高兴时阴郁的脸,让人觉得害怕。我疲倦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心,恰似眼前那锅沸腾着的开水,一些记忆中的往事,好像是随着往上涌起的水泡中的那些白色的粉条,忽然浮上来随及又沉下水里,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好像那一缕缕热汽,急匆匆地往窗外飘去,顺着风,一会儿不见了。
都说
父亲是座伟岸的山
我的父亲是山中狼
把孩子放养在荒山
童年的滋味
是恐惧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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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背着三岁多的老弟,那年我七岁。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田间禾苗绿油油地,正拔节抽穗。我那淘气不安份的小手,一把扯断了几根。妈妈看见,生气地说:“哈崽,你太不懂事了!一天到晚尽让我生气,以后你要是再这么淘气啊,我就出去不要你了,你会像条贱狗一样,呷亏的日子在后头!”这句话,触碰到我那颗幼小恐惧的心灵。妈妈被醉酒的父亲暴打的画面,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我的小脑海里翻滚着。那天以后,我怕妈妈再生气,扯猪草、捞柴火,总比同龄的小伙伴们多,读书也格外用心了,生怕哪天妈妈生气了不要我和老弟。
我知道父亲是不会管我和老弟的。
我九岁那年七月,妹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妹妹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的喜悦少之又少,生活的窘境无疑是雪上加霜。父亲游手好闲,酒后暴打我妈妈闹剧时而上演。短吃少喝还时常被暴打的妈妈,在我十岁那年四月间的一天早上,把我叫起来去后垅山采野菌子。妈妈说去亲戚家借米,回来煮饭给我和老弟吃。我挎着筛筛往后垅山的小路上走了,妈妈背着妹妹却往很远的地方去了……
妈妈是没吃饭走的,应该是哭着走的。她会不会在想,她走了,我和老弟吃什么呢?我的父亲往后会改吗?会让我和老弟不挨饿吗?
那一天,应该是妈妈最难过的一天。
我和老弟在家里巴望妈妈和妹妹回家,饿了就去奶奶那里吃点饭。两天,三天过去了,还没见妈妈和妹妹回来。我心里有点着急,就跑去问奶奶:
“奶奶,何解我妈几天了还没回来?”。
我看到,奶奶的脸色慢慢地难看起来。她抬起手中那根响把,咬着牙狠劲地搓地,搓出“哗啦”“哗啦”声声闷响。响把是用竹子做的,下半节用刀辟开成小片状,来吓唬偷吃稻田里谷子的鸡和麻雀。奶奶是个瞎子,用它来探路,从不离手。随着响把声,奶奶骂道:
“冇良心的年婆,狠心丢下两个崽在屋里,叫我个瞎婆子何解做?“
什么都看不见的奶奶,心里是清白的。儿子不争气,媳妇肯定是走了。
妈妈走的那一年,我读四年级下期。
土砖屋里留下了我和瘦小的老弟,两个铁锅,一个烧水,一个煮饭,还有一口生着铁锈缺个耳子的炒菜锅。看着空米桶和两只木柜子,我和老弟蜷缩在那垫着厚厚稻草的木床上,眼泪透过薄薄的破毯子顺着稻草流着。
只有我和老弟的日子里,我们家的两亩多责任田租给叔伯,每年田租三百多斤谷子,我和老弟就凭着这点谷子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由四个儿子每人每年纳一百五十斤谷,外加十元钱生活费,买油盐的。自然我父亲应给奶奶的那份口粮与生活费是没有的。奶奶把自己也吃不饱的那份饭,硬是分出来养着我和老弟的命。
奶奶饥一餐饿一餐地熬着日子,叔伯婶娘的怨言、风凉话,也随着而来。
“饿死自个讨到咯!老不抵钱,自个都吃不饱,还要养着两个爷娘都不管的崽!”
我看到奶奶疯也似的跟他们吵架,骂他们。奶奶的委屈和难过,全是为了我和老弟。那时候,奶奶就是我心中的那座靠山。
“嫁了个娘,倒了个墙。”应了我妈妈那句话,我和老弟活得就象贱狗一样。
一座土砖屋三弄,大伯住左边一弄,我屋住中间,三叔住右边那弄。
听人讲我屋三叔特别小气,苍蝇叼他屋一粒饭,他会追几里地。奶奶讲他第一次去看婆娘,拿着五角钱逗婆娘屋老弟,又舍不得给人家,结果打了单身。
有一天,三叔杀了只鸡,把奶奶叫上来吃饭。那炖鸡的肉香味夹着辣椒的清香啊,馋得我和老弟坐在三叔屋门槛上流口水,眼睛望着三叔和奶奶吃鸡肉。我和老弟的样子大概就是妈妈说的“贱狗样”。
老弟似乎知道三叔不会叫我们进屋吃饭,在门槛外叫了声“奶奶”,为的是告诉奶奶我们就在外面。我听到奶奶对三叔说:“哈崽,你把侄儿子叫进来吃点吧,我们少吃点,侄儿子好造孽,你看得起他们,他们长大了会记得你……”
我本想三叔听奶奶的劝说,会叫我和老弟进去吃点饭,可是奶奶越说,三叔看我们的眼神越难看。没等奶奶说完,三叔“啪”地放下了筷子,走到门口,双手一拉,两扇门“吱呀”一声就关了。我的心“噌”地一下,那馋人的鸡肉辣香味瞬间变成一股酸楚由心里往上涌,变成了眼泪。我把那眼泪硬生生地压着,无趣地想把老弟拉走,老弟望着紧关着的两扇门,“哇……”地哭了起来,凭我怎么也拉不动。我有点讨厌老弟,怏怏地丢下老弟独自走了。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哭得特别伤心,有点恨三叔小气,更想我妈妈能回来,我的父亲能回心转意,和妈妈一起照顾我和老弟。我希望像我同学小红一样,也有个温暖的家。
妈妈走了一年多,父亲并没有丝毫的转变。
夏天的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落到山下。我正洗着菜,忽然看到小红气喘嘘嘘地跑过来,满身大汗,她急促地说:
“云湘哥,不好了,快点去,出大事了!”
我的心“轰”的一下被小红的惊慌吓懵了。丢下正洗着的菜,一边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出……出……什么……么事……了?“一边跟着她往村口老井眼方向急跑。
老井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路中间不知道谁家昨天晚上“行法事”烧了一堆草灰,黑色的草灰下几片“打杀”留下的破瓷碗上,血淋淋的。几个大人扶着我瘦小的老弟,一个用双手紧勒着老弟的右脚,老弟的脚下一片鲜血……。
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弯腰看老弟的脚,老弟的右脚底板后跟,被瓷碗切开两寸长的一道口子,口子两边血糊糊的肉,吓得我腿发软。
一个大人说:“你老弟刚才跟几个伢子追着玩,没注意就一脚踩在瓷碗上了。”
另一个好心提醒我,“医院去吧,要缝针上药。”
有两个大人找来一条绳子,把我老弟的脚腕用劲勒住,防止流血太多。我背医院走着。夜色渐渐黑了起来。前面流着我的汗水和泪水,后面是老弟脚上流下的滴滴血迹,一路。
医院,找到一个医生。医生打量了一下瘦小的我,又看看背上更瘦的老弟,问,“你爷娘呢?你老弟伤得这么重,他们怎么没来?”
“我爷娘没在家。”
我怯怯地忍着哭音回答,没敢跟医生说实话,怕人家笑我是爷娘不要的孩子。医生还问了一些别的情况,一边忙着消*,准备缝针。我望着老弟脏兮兮的小黑脸,由于疼痛和出血过多,一双小眼睛失去了光泽,上下眼皮吃力的睁着,太造孽了。我恨起父亲来,要不是他打妈妈,妈妈不会丢下我和老弟的。要是我父亲不乱弹琴,老弟不会受伤的。
医生给老弟缝好伤口包扎好,打上吊针,对我说:“细伢子,你去那边交费。”
我这才想到,自己哪里有钱啊!我忍着快流出的泪,对医生说:
“我去找我细舅舅借钱,他就住在供销社生资仓库。我舅舅在供销社开车。”
“去吧,你老弟我帮你看着。”
医院到生资仓库不远,我急匆匆地跑到舅舅的住处,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舅舅问:“出什么事了,云湘?”我把老弟受伤住院,我又没钱交费的情况告诉了舅舅。舅舅急忙转身关上门,医院走。医院,舅舅先去看了我老弟,然后替我们交了医药费。
“你娘走后这一年多,怕你爷去找她,就没有联系你。”医院的时候说,“正好你娘前几天给你们俩弟兄邮来两身衣衫,你明天去我那里拿。”
医院陪老弟,我伏在病床边做了个噩梦。我梦见背着老弟,老弟的脚还在流血,我们去找妈妈了。结果误入一座大山,四处阴森恐怖,我害怕极了,被吓醒了。
第二天,我到供销社找舅舅。
“这么早过来了,没吃早饭吧。”说着舅舅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五块钱递给我,大概是给我买饭吃的意思。
“舅舅,我不要了,昨天晚上你给我老弟交药费的钱,等我长大了挣了钱再还给你。”
舅舅为我老弟交的药费,大概是他半个月工资。
“拿着吧。”舅舅硬把钱塞给了我,“回去后,买点肉给老弟补补。”
说完,舅舅从柜子里拿出妈妈寄来的衣服。衣服是浅蓝色的尼龙布做的,颜色和式样我现在还记得。
妈妈的衣服给了我勇气,我问了舅舅我想了很久的问题:“我妈妈在那边好吗?我想写信给她。”舅舅犹豫着,写下了妈妈的地址。“云湘,千万莫让你爷晓得了!”
我小心地收好了妈妈的地址。小学毕业,我考上初中。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最后拿起笔,给妈妈了封信。
妈妈:
您好!
我和弟弟很想您,您在那里过得好吗?您什么时候回家来看我弟弟呀?妹妹会走路了吧?
妈妈,自从您走了以后,父亲从来就不管我和老弟的死活。上次弟弟划伤了脚,吓坏我了,多亏舅舅帮我们出了药费。如果您在家的话,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妈妈,在您走了这些日子。是奶奶一直照顾我和弟弟,要是没奶奶这么顾着我和弟弟,我们要么饿死了,要么到处讨米去了。奶奶现在老了,身体不好!妈妈,我现在长大了,考上了初中,向荣小学只有七个考上初中的。可我不想读书了。弟弟快九岁了,还没读书,我想让弟弟去读书,我在家里捉些鱼呀,青蛙,卖了钱给弟弟交学费。
妈妈,您给我和弟弟寄回来的衣服,很合身的,很久没穿过新衣服的弟弟好高兴,穿了半个多月都不肯脱下来洗,笑死我了。
妈妈,我难过的时候想怪您,可我却怪不起来。是父亲打您,您才丢下我和弟弟的,是这样吗?妈妈!
很晚了,我明天还要读书,您在那边要保重身体!
儿子,云湘
一个月后,舅舅告诉我,妈妈汇来了五十块钱,和一封信。舅舅还说“孩子,莫怪你娘,她在那边,日子过得也很苦。”
有了这笔钱,我送老弟去读书了。
有着强烈生存欲望的我,在饥饿中学会了一些生存技能。捉鱼、钓青蛙、捡田螺变卖一些小钱。吃得多的是红薯饭、甜菜、白萝卜,能填满肚子的,都吃。放学后要干的活很多,我的成绩一直下滑。读完初一,我缀学了。奶奶身体不好,我决定种田种地,减轻奶奶的压力。作这个决定时,我已经十三岁了,在叔伯和院子里的长辈们的教导下,挖土种菜、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我样样都会做一点。
四月间,屋前屋后的田间里,垅里到处是春耕繁忙的气息。
踩在泥巴中的赤脚感到丝丝的凉意,踩在泥巴中的老弟,比手中的耙头还矮一节。“加油挖啊!挖完这点我们就回去”。我鼓励着老弟,我拼命地挖着,一亩多田,我和老弟挖了四、天时间。挖完的那天下午,老弟哭了,说“哥哥,我手痛得很。”老弟才十岁,在常人家里,是扑在妈妈怀里撤娇的年龄。没文化的我,不知道讲道理教育老弟,只知道做好事情、多做事情,才能有收成,才能活下去。我看着老弟两只黑黑的小手上,长了一排绯红的血泡,才觉得自己的手也隐约有痛感,我咬咬牙,又在痛感中笑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带着等待秋后收获的期盼,我安抚着老弟,拉着他黑瘦的小手,慢慢走在回家的田基路上。
一个星期天下午,吃完饭我叫老弟:“”你扛锄头先去铁老冲挖土,我洗完碗就来。“我洗完碗,扛起锄头路过三叔门口时,看到墙上靠着老弟刚才拿的锄头。我知道老弟不愿去挖土,玩去了。我非常生气,恨老弟不争气,太懒了。那天晚上,老弟没有回家,我到院子里也没找到他,他肯定是躲在谁家牛栏楼上的草窝里,怕我打他。
找不到老弟的我,气得一个人在家里流泪。第二天吃过早饭,我锁上门去地里挖土的时候,心想着老弟饿了一定会回来的。中午,我开门回家准备煮饭时,看到早上剩的饭没有了。我仔细看了门锁,没坏,老弟是怎么进屋吃的饭呢?
当我看到两扇大门底下的缝隙时,眼里出现了老弟瘦小的身子钻进门缝隙,吃完了又钻出去的样子。我心里一酸,再一次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像贱狗一样”。那句话连同妈妈的声音,长久地在我脑中回荡。
这样的日子重复着。
一九八七年,奶奶去世了,我送老人家走了最后一程。奶奶在生命中的最后七年,为了我和老弟,过着和我们一样的日子,“贱狗一样”的日子。
我把老弟托付给满叔。北上火车票的三十一块钱,借来的三十五块钱还剩四块,要靠它在火车上过两天两夜。在保定下车,见到了瘦弱的妈妈,她早已泪流满面。
十六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我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打工二十年,辗转了几个地方,我拼命赚钱,为了我自已,也为了老弟。二OO九年,堂叔给我打来
“湘崽,你快回来吧,你爷被人从广东送回来了,病得很重,医院住着,需要转院。他又没有一分钱。”
听到堂叔提起,我心里如同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在我生命里缺位多年的人,以这种形式挤入我的生活。老弟血流如注的脚、奶奶与叔伯婶娘们对骂那沙哑的声音、我和老弟望着三叔餐桌凄凉乞求的眼神……翻搅出来的记忆,医院里痛苦无助的可怜模样,一同在我心里翻滚。
父亲已老迈病重,他再也打不动我们,也打不到远在河北的妈妈。我的恨意慢慢淡了下去。医院,见到几十年未谋面的父亲,我还是叫了声“爸爸“。病床上那个看起来有点陌生的老人,眼角挤出了两滴泪水。他或许不敢相信,这个他从来没有管过、没给过一分钱的儿子,会来看他,会出钱给他治病。
我把父亲转院到邵阳医院,保了他6个月的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水米未进,人瘦得皮包骨,喉癌。
都说
父亲是座伟岸的山
我的父亲
是那山中“狼”
把孩子放养在荒山
恐惧,悲怜……
那一年
带病的父亲回家了
没有悔,只有哀怜的眼神
让我恨不起来
因为我骨子里流着他的血液
父亲走了
我在坟前浇上他爱喝的米酒
还有一副字牌
让我恨你的
“代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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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冷的日子里,父亲的面容会出现在我脑海,让我害怕,让我内心翻滚起童年时不快乐的回忆,让我忍不住挥动双手,要把不幸的童年赶出记忆。我的双手,自13岁就长满厚茧,一辈子没有消过。用这双手,我为家人挣来过幸福,也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
这双手,却永远赶不走童年阴影。
作者简介:厨子云湘,会做一手好菜,喜欢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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