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中呼吸——项丽敏XiangLiMini「名家」No.
《闲坐观花落——皖南植物手记》的书名会令人想起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诗句。作者的“闲”是真悠闲,是真正地亲近自然。此书的主角是各种植物,包括野花野草、蔬菜瓜果、乡间美食。每一篇随笔的篇幅都不长,可以随时拿起,也可以随时放下,慢慢读,慢慢体会皖南的植物之美与生活之美。作者有一颗活泼泼的诗人之心,她与自然为友,从容笃定,享受着慢生活的节奏。她善写生活中的小细节,是生活的忠实记录者,笔触细腻,饱含着情感,写声音、气味、颜色,写与植物相关的人和事,写出了微小之物的光泽与日常生活的诗意。
——张静静(散文评论家)
·闲坐观花落·
Xianzuoguanhualuo
这是一本植物散文集,作者居于*山脚下的太平湖畔。那里山水秀美,植被丰富。作者用十多年时间,观察、拍摄身边的自然事物,吸纳山野和草木的气息,并把这气息融入笔端,流淌在纸上,转化为对野果蔬食之美的书写。
壹
花香是一条回家的路
原本是想上山摘梦子的,到了山间,却被正在盛开的野蔷薇和忍冬花给迷住了。一同出门的还有嫂子和邻居。他们的目标是去竹园拔笋,听说我想摘梦子,邻居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梦子不晓得有多少。不晓得有多少,就是很多的意思。嫂子开车,邻居坐副驾座引路,到了地点才知道就是茶博园,离木舍很近,从木舍走到这里,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你在这边摘梦子,我们拔好笋再过来接你。”嫂子说。但我此刻最想摘的已不是梦子了,尽管梦子就在那里,红星星一样,缀满草坡。此刻我想摘的是忍冬花。我为梦子而来,到达目的地,却被又香又美的忍冬花抓住了心。见异思迁的人性啊。忍冬为藤生灌木,晚春开花,初开时为白色,之后转为淡*,开至盛时倾覆如瀑,*白相间,所以乡间又叫它金银花。但是眼前的忍冬花并非乡间常见的*白之色,而是淡红。花苞的色度又更深些,接近紫红了。心里有些疑惑:这些花是野生的吗?好象不是。但它们也不像是公园里的植物,有人工侍弄的迹象。这些忍冬很随意地生长在路边和茶窠地里,与杂草纠缠在一起,匍匐于地,或缠绕在茶树上,完全是自由散漫的野生状态。茶博园属于本地农业示范区,我只来过两三次,中间相隔也有好几年。我想不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哪一年,也想不起是和谁来过这里。人到了某个年龄段之后,对光阴流转既敏感又迟钝,一年一年地过去,匆促又浑然不觉,有些事想起来以为是不久前发生的,而其实已过去了很多年。茶博园已不算野山头了,这些忍冬花能不能采摘呢?带我到这里的邻居说她去年就来采过,而此时,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手里提着篮子,在不远处采摘着什么。我不再犹豫,在一丛忍冬花前弯下腰,一朵一朵地采摘着。采花算得上这世间最美的劳动了。做一个芳香的釆集者,应是这世上最为幸福的人吧。虽色泽不同,红色的忍冬与*白的金银花在香气上并无区别。而我之所以见着这忍冬花便拔不开脚步,也是因为它的香气。我太熟悉这香气了,就像记得小时候父母留在枕巾上的气味,在充斥着各种复杂味道的人间,在闻过各种类别的气味之后,我仍能轻易地记起它们,辩认出它们,在不期而遇中再次闻到时,心口会腾地生出亲切感,仿佛这气味就是一条通往生命源头的路。人的头脑里一定有个“气味档案室”吧,这档案室里记录的每种气味都对应着一段时光,一段生活,一次经历。比如有些气味,就叫童年,有些气味,就叫青春。也有叫做厌恶、寂寞、恐惧、沮丧、死亡的气味,只要一闻到,就会产生相应的情绪,如同精神的化学反应。人体的气味是会发生改变的,不同的生命阶段有不同的气味,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气味,甚至心情不同,身体散发的气味也会有变化。心情愉快的时候,身体散发的是淡淡的果香,爱上一个人时,这果香就会变得浓郁起来,几乎让自己也为之沉迷。悲伤或郁郁不欢时,身体的气味会变得像隔夜的茶,一股驱之不去的馊酸。父母在进入老年后,留在枕巾上的气味不再是年轻时候的了。流逝的光阴悄悄改变着每一个人。时间面前,人与大自然中的草木是一样的,在季节的变更中由荣到枯,直至萎去。好在忍冬花的气味没有改变,当我闻到这香气,顷刻间就回到自己的村庄,回到屋后的山岗一一背着茶箩采茶的少年时光。如果绿茶也有伴侣,那么当之无愧就是忍冬花了。植物的香气有很多种,有荤香,有素香,有甜香,有药香,有令人窒息的*香,也有若有若无的暗香……金银花的香气属于怡神静心的素香,脱水制干后,清新中就多了份沉郁,接近于药香,又不似药香那般苦寒。这种香气,唯有绿茶可以驾驭。或许是自然之神有意的按排吧,在茶叶长到可以采摘的时候,忍冬花,或者说金银花也迎来了开花的季节,更为神妙的是,金银花的香气与炒熟烘干后的茶叶香气天然地融合,彼此衬托,相互提升。茶树是这样一种植物,它很善于吸纳山野花木的气息,它把自己当做芳香收纳所,让香气顺着叶脉,浑然不觉地进入体内。这样,当花朵枯萎、成为泥土时,那些游灵一样的香气仍然还留驻于世,只不过换了另一个载体存在着。这也是茶叶与金银花在一起,香气能够那么融合的原因吧。事实上,茶叶生长于山野时,便己悄无声息地吸入了金银花香一一这就意味着,它们在灵魂上早已彼此相识,互为知己。我家后山岗上的茶窠地里就有很多金银花,那是名符其实的金银花,野生的,在春末垂挂下大片*白相间的花瀑,四处漫延。而此时正是绿茶生长的顶峰时期,清晨,太阳还未起山,我和哥哥便背着茶箩,跟随父母,踩着露水上了山。清晨里的一切都是新的,空气里更是芳香密集。我们和茶树一样,大口大口地吃着花香,直到肺腑被香气浸透。到了立夏,茶窠地的采摘就收尾了。父亲这时会采一些金银花回来,摊开在竹匾里,在太阳下晒干。晒干的金银花*中带褐,掺进深绿色的魁尖茶里,装进一只大洋铁鼓子。这就是自家一年喝的口粮茶了。这样的茶我喝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们的气味是否也已渗入我的灵魂。应该是吧。当我低头采着花,在花香的带领下神游于少年时光时,忽然听到嫂子喊我的声音。“丽敏,梦子吃饱了没有?”这声音一下子把我拽回到现实。“这么快就过来了啊,我在采花,一棵花还没采完。”我看看身边的竹篮,虽说一棵还没采完,倒也装下小半篮了。“山头的花更多,我们到山头采去。”邻居说。我把果篮递给嫂子,“你上去采吧,我去摘点梦子,光顾着采花,到现在一颗梦子还没吃到。”嫂子接过篮子上山去了。我离开路边,向结满梦子的草坡走去。贰
一日盛放如玫瑰采回来的玫瑰花开一天就落了。玫瑰花养在马克杯里,摆在卧室床头。早上醒来,见床头柜上落了一层花瓣,而枝头只剩未开的花苞,不见花了。玫瑰是大马士革品种,紫红色,花朵略小,枝节也短,和花店卖的玫瑰不同,香气却更为浓郁。这些玫瑰是玫瑰山庄种植的,用来提炼精油,也添加在食品里。玫瑰山庄离木舍很近,步行一刻钟就到。仲夏已至,玫瑰开花的旺季过去了,花田里见不到花朵,只有靠近村庄的地方能看见一些,零星地开在枝头,像盛宴之后留下的余羹。一个月前这里却是另一番光景,还没走近花田,就闻到空气里高浓度的玫瑰花香。由着香气的引领,走进山庄,才发现已身处玫瑰花的海洋——到处都是盛开的红色花朵,层层叠叠,压在枝头上。我是清早走到这里的,正是采摘玫瑰花的时间,几十位农妇从村庄走进花田,脚上套着长统靴,头戴斗笠,胸前挂着袋子。农妇们应该是戴着手套的,我站在田埂上,隔得远,看不清。玫瑰枝上刺多,稍不留神就会被刺扎上,胀痛,戴上手套采摘会好一些。花田里也有农夫,手里拿着更大的袋子。当他走到农妇身边时,农妇就把袋子从胸前解下,把花倒进他的大袋子里。大袋子很快就装满了,农夫背着它走到路边,放下,又换一个空的大袋子走进花田。我走到装满花朵的袋子跟前,袋子里的玫瑰花都是刚开放的,花瓣上带着夜晚的露水,释放着汹涌的香艳。玫瑰花的香气再怎么浓烈,都不会变成相反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让人想从这气味里逃开——它只会使人有种酩酊感,仿佛身体里注入了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能量,兴奋着,快乐着。玫瑰山庄的一侧是村庄,住在村庄里的人,在玫瑰盛开的时节里,会不会比以往更容易感到幸福,当夜风将花朵初绽的香气送至他们枕边,是令他们睡得更为沉酣,还是令他们辗转难眠?又有更多的农妇加入采摘的行列,年轻的,年老的,一边采摘一边聊着家常。采摘玫瑰,在她们是一种劳动,在我眼睛里是美丽的风景,我想起电影里的劳动场景,想起《苔丝》和《安娜·卡列妮娜》,这两部电影是我反复看也看不厌的,使我最入迷的画面,不是爱情,而是乡村大地上的劳动场景,是播种、采摘和收割的场景。劳动之美是最为原始古朴的美,也是最富诗意的美。农妇们站成一排,从花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她们身后,花田的颜色黯下去了,花枝上已没有花朵,只有花苞。这些花苞到第二天就会变成花朵,它们是什么时间绽放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人能长时间盯着一枚花苞,看它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仿佛花苞中间有什么在发酵,冲撞着花朵的内部,终于使花朵失去控制,一层层打开,将这鼓胀着的力量释放出来。玫瑰花开的过程是缓慢的,秘密的,而落下却是瞬间的事。有天早晨,我在厨房泡茶,茶泡好后,端到小饭厅的餐桌上,刚放下茶杯,餐桌中间,养在马克杯里的一朵玫瑰就落了,像一只松开的手,让手里握着的生命在刹那离他而去。于无声中听惊雷。我站在那里,几乎呆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玫瑰花在眼前落下,猝不及防,那么迅速,又那么决绝,不留一枚花瓣在花枝上的决绝。对玫瑰花来说,一天就是它的一生,孕育香气,绽放香气,然后在香气尚未消失前离开枝头,将枝头留给新的花朵。我将落下的花瓣捡了几枚放进茶杯,剩下的,就让它们在餐桌上堆着。从春天为木舍采下第一束花开始,我从不将落下来的花瓣及时清理掉,落在地上的就留在地上,落在桌上的就留在桌上,花瓣枯萎了,就将它们捡起来装进瓶子、碟子,或放进阳台的花盆里,让它们的气息仍然留在木舍,成为木舍的气息。玫瑰落下之后花瓣仍然是香的,泡茶,加在食物里都很好,喝下它们的味道,也是对这些花瓣最好的置放——仿佛从此,它们可以成为身体某种隐秘的存在。叁
日常生活的诗意书写
——读项丽敏《闲坐观花落》
·文
张静静·
从项丽敏《器物里的旧光阴》读起,而后陆续读过她的《临湖》《读爱,在花开的春野》《始知身是太平人》《一个人的湖》,一直读到这本新著《闲坐观花落——皖南植物手记》。在她的文字中,我回望着自己的童年,重新见到那些皖南地区特有的器物,看到那春光烂漫时节漫山遍野的花儿,品尝着那些熟悉的、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在她拍摄的美图里,我也与她一道徜徉于太平湖畔,看朝霞,看落日,看花开花落,知晓湖边丛林、田间地头里由花草虫鱼构成的那个秘密王国。她文字的好,是日常的、静谧的、富有灵性的,又充满着无处不在的诗意和气韵十足的生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