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书香#
翻过大山,一条青碧的小河便梦幻般浮现于脚下。它深藏浅露,首尾都隐没于大山腹部,只低调地现出一湾碧水,温润如玉带。河岸散布着三五处坝子,参差几百户人家,良田美池,竹树丰茂,感觉就是一个现实版的世外桃源。
这里的山和水以缠绕姿势相依在一起,有点悱恻缠绵,有点含情脉脉的缱绻。山色似画,有富春山居图的韵味;水流如歌,近于诗经国风篇某些意境。这本是大自然无心插柳的结果,却暗合人类的审美规范。或许人类的美学,本来就是对大自然的模仿。
河名白泥河。仲秋时节的河洲之上,蒹葭苍苍。
站在河畔渡口眺望,对岸最近处是一个三面环水的细长半岛。弯弯的河水潺潺而来,绕过半岛又悠悠而去。卵石历历的沙洲,碧波荡漾的河水,水阴山阳,绕成一幅天然的太极图。自近而远,半岛与后面层层叠叠的群山脉象相连,是故曾有当地的阴阳先生,将此地形称为渴龙饮水。那最远处的群峰,是典型的喀斯特峰林,如同天造地设的金字塔,被灰蓝的秋雾淡染为薄薄的远景,状如飞鸟的巨大羽尾,整个山势形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那所谓渴龙饮水的细长半岛,更像修长的凤头。古时说文解字里的鸾,乃赤神灵之精;民间所称的青鸾,即五种凤凰之一。刹那间我若有所悟,疑似浅浅触碰到了地名蕴含的深意:鸾塘。
渡口,光滑的石壁上簇生着大片灌木,恍眼看简直就是插在石壁上的立体画。它们是本地的原生树种,俗名水丝丫,学名中华蚊母,如今已成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树根嵌进仅有的一丝裂缝,从此生生不灭,不惧水火。露出的树根最大者仅如手臂,高不过一两米,却比我们的祖先还要古老。叶子在秋日里依然郁郁葱葱,充满生机。问其树龄,船上村民皆答不知。几十年?那不止呢。百把年?也不止。两三百年?那恐怕有呢。村民淡淡地说,反正年纪最大的老人,小时见到就有这么大。少年时代的古龙川,也曾有许多的水丝丫,后来电站蓄水后就基本绝迹了。如今在异乡邂逅,如遇失散多年的故人,好是亲切。
船靠对岸沙洲,我的脚步和目光却被洲上的卵石粘住了。这些卵石色呈五彩,形态图案也很丰富。它们应属乌江石系,或因赏石者足迹罕至,才依然保持着原生态,没被粗暴地破坏。稍加留意,便发现不少赏心悦目的卵石。心中忽起贪念,假若趁人未识之先,将此沙洲之石全部据为己有,岂不奇货可居富甲一方?
一念未灭,一念又起。不远处的奇花异卉美艳脱俗,撩人心弦,喜而趋之。那是大片野生的木芙蓉,浅淡的艳红,天生丽质。人工培植的花圃里,同类花朵往往因营养过剩而显得肥硕,或者免不了某种俗艳,绝对缺乏这种天然去雕饰的野性美感。美到让人又生一念,是不是该变一只蝴蝶。
红蓼也在开花。还有一种无名植物,开出的花朵上红下白,状如燃烧的蜡烛。大蓬大蓬的花丛,组成一盏盏华美的枝形吊灯。身处蓼屿荻花洲,想起张升的怀古之句,几多人生情怀与况味,一时有几分怅然。已是秋天了,花朵上还有几只蜜蜂在劳作,一只蝴蝶在流连。它们似乎忘记了季节,忘记了生命的周期。我也有些恍惚了,那只蝴蝶是从庄周梦里飞来,还是一直停泊在这里。是它们滞留在时间深处,还是我穿越时空,溯洄到了前朝?时空似乎有点扭曲,我恍然似梦。
沙洲而上,就是鸾塘村寨了。环岛的外围,耸立着十几棵大古树,树身有几人合抱粗,枝桠还算茂盛,但树皮很是沧桑,枯槁皲裂,树根也盘曲如青筋,尽显苍老之态,肉眼判断树龄有几百上千年。树名水麻柳,有的说是乌杨。这些古树绕着小岛等距排列,村寨人家都在古树怀抱之中,显然是鸾塘古人着意培植的风水树。
村寨前面是大片开阔的菜地,靠山处二十来户人家,或砖楼或木房,有些杂乱地挤在一起。多数房屋关门闭户,寨子晃荡的只有几个人影,或老或少。并没有多少炊烟袅袅,也不闻鸡鸣犬吠。有些静谧,沉寂,甚至萧索。比起寨子外的自然山水,这里显然缺乏人文的诗意,甚至起码的生机。当然这样的空巢乡村而今比比皆是,并不让人意外。
鸾塘是个古寨。南宋时,贵州的第一所书院就曾诞生在这里。清道光年间编撰的思南府续志说:“鸾塘胜院在沿河司,宋绍兴间建,今已废。”寥寥数语,再无多言。鸾塘胜院或称鸾塘书院,据此可知其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废止于清道光以前。绍兴是宋高宗赵构在位时使用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年号,宋孝宗即位一年后废止,时间为公元至年;道光是清宣宗道光皇帝爱新觉罗.旻宁在位时的年号,时间为年至年。从南宋至清道光,相距七百年左右,时间相距久远,加上资料缺失,府志记述的简略可以理解。但鸾塘胜院,一个业已陌生的名词,就这样被永远载入史册。那时贵州尚未建省,鸾塘所在的古思州属于田氏土司的势力范围,乌江两岸还是一片化外之地。是哪位先贤率先来此拓荒启蒙,在偏远之地首开贵州书院教育之先河?我的心中,满怀景仰。
据说那时的鸾塘人烟稠密,繁华如街市。寨外围墙深锁,宅内亭台楼阁。遥想书院当年,风水树中传出丝竹之音,山水间荡漾着琅琅书声。峨冠博带的先生,垂髫稚音的童子,唐风宋韵,其乐也陶陶。
但时过境迁,盛景不再。据说寨子所在位置,就是鸾塘胜院的遗址所在。怀着朝圣的虔诚,我们一行踏上这向往已久的圣迹。带路的是个姓黎的寨中村民,此前长年在外打工,现在小有所成,打算回乡做点故地的保护与开发。为了感受历史的气息,他带着我们选择一条原有的小路进入寨子。但这条小路荒废多年,杂草齐膝。一大块冲积平地土壤肥沃,却被人家以碎石为界,分割成一些支离破碎的菜地。几块一米多高的耳状石碑倒伏在草丛中,没有文字,难辨年代,村民猜想可能是古时朝门石柱两边的附属物。据说还有一些质地坚硬的古青砖,我没有亲见。至于具体的书院遗址位置,带路人也有些茫然,说不上来。绕寨而过的河水当然知道,那些古老的风水树也可能知道,但它们都选择了沉默。历史,在这里隐藏了寻找的线索。
我们在一户人家的院坝小坐,主人端来茶水,言辞木讷,目光却极诚恳。木房有些老旧,房中一个古老的火铺,上面是砂锅鼎罐,做午饭的残火还没熄灭。火铺是乡村炭火盆的扩大版,四四方方,离地约三十厘米高,每边两米多长。面上四周是宽厚的木枋,中间堆积着柴灰,还在用鼎罐砂锅煮饭。古老的饮食起居方式,依然在这里延续。
寨中多是旧木房,也有几幢近年修建的砖房,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夹杂在旧房中。这些木房历史并不很久远,大多未上百年。村人解释说,这里原来是个大寨子,但白泥河曾发过大水,河里来条龙,像棵大树干,大浪几下就把全部老房子冲走了。现在所见都是后来重修的,人家也比原来少了许多。
鸾塘如今的定居者是黎氏家族。他们认为鸾塘书院遗址就在此处,创办书院的应是他们的祖先。黎氏族谱中记载的先祖是北宋著名经学家黎錞。参照四川广安黎家坝的黎氏祠堂石碑记载,黎氏是书香巨族,明末天下大乱,黎錞后裔遭难,有的留守四川,更多的人远逃贵州等地。如此看来,鸾塘黎氏对其祖先的记载,当属可信。但从其使用的家族字辈看,在鸾塘定居不过七八辈人,时间只有两百年左右。鸾塘书院远在南宋,创办者显然另有其人。
鸾塘对岸有个寨子名官坝,定居的是朱氏家族。两寨隔河相对,却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结怨颇深。古时甚至有这样默守的规矩:两寨人在河里打鱼,只能用网,不准放钓,因为不能越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书院遗址之争。朱姓家族认为鸾塘胜院的遗址应在官坝而不是对岸的鸾塘,并将其写进族谱。于是,我们从鸾塘来到官坝。
官坝与鸾塘仅仅一河之隔,岸边大片水麻柳,林后一片大坝,人家依山而居,如今比鸾塘的人烟更为稠密。迎候我们的有两三人,都是官坝的朱氏村民,其中一位是退休老师。
走上层层梯田,首先来到一处小山堡,居高临下的地势显得有点特别。朱老师说,这里叫学堂堡,就是原来的鸾塘书院。从开阔的地势和相沿已久的地名看,这里肯定曾经存在过一个书院。同行的另一位村民捧上他们新修的族谱。其中引用了前些年编撰的《沿河县志》两处文字:“鸾塘胜院,院址在官坝,前临河畔,即朱可熹、孝廉读书处,今房楹倒塌,旧址犹存。”“朱可熹,进士,清康熙癸酉(公元年)科中式十名;朱可颐,岁贡。”
族谱的引据似乎言之凿凿。因为皇族血统,又高于本土居民的文化素养,朱氏家族完全具备创办书院的条件和可能。后来朱老师还带我们察看了其祖父曾从学堂堡搬到寨中的几个石雕磉墩。种种迹象表明,学堂堡的确创办过书院。
但问题是,官坝学堂堡的书院就是鸾塘胜院吗?
朱氏族谱又载,官坝朱氏原本朱元璋后裔,因为宫廷内斗而远走避祸,辗转来到此地后从李氏家族手中购得田产,从此定居。这时已是明清时期,而鸾塘胜院的始建时间远在南宋。有史可查的朱氏兄弟乃清朝康熙年间人,与南宋绍兴年间相距年之久。也就是说,鸾塘书院建立几百年后,朱氏家族才迁徙而来。因此,从时间上推算,此书院非彼书院,朱氏家族也不是鸾塘书院的主人。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即明清时期的官坝书院,是在鸾塘书院的旧址上修建的。但,明清时期的官坝书院,就一定是南宋时期的鸾塘书院吗?显然缺乏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支撑。至于朱氏家族所说,官坝古称鸾塘,后来因为朱氏家族中吃官家饭的人多了,于是对朱家进行了册封,更名为官坝。但册封之事并不见于正史,应为民间约定俗成的叫法,也仅是一家之言。再者,鸾塘与官坝一河之隔,地名应该是共享的,而非某个家族所私有。
由此断定,朱黎二姓都是后来者,创办鸾塘书院的另有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令人神往,不免做些没有根据的猜想。根据朱氏族谱记载,朱姓所购田地曾经的主人是李姓。能拥有如此众多的田产,说明当时的李姓是个大姓望族,而且定居时间较长,只是后来渐渐衰落。他们来自何时,又来自何方?是否李家天子主*时的唐朝大姓,会不会是在唐宋改朝换代之际避乱来此?创办鸾塘胜院的会是他们吗?
比起官坝,对岸鸾塘有人类居住的历史可能更早。据传鸾塘曾无意间发现一座古墓,外表为普通土葬,墓中的遗骨多已风化,但内有一支金簪,一个银质面具。金簪或比较普遍,但银质面具葬却十分特别,在贵州也发现不多。
面具用于丧葬是一种世界性的古老文化现象。古人认为人的灵魂常以骨骸或头颅为藏身之处,遮住了死者面孔,才能防止亡灵出逃,骚扰人间,于是从西周到三国时期的贵族有了面具葬。西周时称为瞑目,汉代叫做覆面,后称面具或面罩。先秦时期,随葬面具多用漆、木、陶、丝等,最好的是玉;汉代发展到金、银、铜等,但后来盗墓严重,亡灵不宁,三国后就废止了。宋元时代,只有契丹等北方少数民族还有面具葬的习俗。因此,鸾塘发现的面具葬,年代久远,耐人寻味。
那么,在鸾塘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究竟是何朝何代,又是哪一位王公贵胄,竟然隐姓埋名藏身于此,是他或他的家族创办了贵州历史上第一个书院吗?
历史在这里变成了谜语。明明就在曾经的现场,距离谜底的揭开一步之遥,但真相却似乎越来越远了。
尽管未能如愿找到遗址,但鸾塘的隐秘让人难以忘怀。这里文脉悠悠,相承千载,一如缭绕在大山深处的白泥河,宁静,悠远。山水间似乎依然散逸着书香,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古老气息,甚至有点神秘。
伫立在山环水绕的沙洲上,爽风撩人。四围的山水,似乎还有书院读书声的回响。好想让时光停下来,甚至溯洄到曾经的岁月,听一回书院的钟声,或者学子的吟唱。
在沙洲上捡到一块卵石,白纹青底,光滑如玉。一只白色凤鸟仪态雍容,羽翼丰满。凤头回望,情深款款;与之呼应的是,凤背上有只刚刚出壳的雏凤,嗷嗷待哺,令人动容,遂自命为玉鸾反哺图。同行人说,若鸾塘未来搞旅游开发,这块卵石图案可做景区标志。隐隐有些掠人之美的惴惴,最后还是将其带走了。
还邂逅了一位隐者。他信步于河洲,鹤发童颜,气韵高古,只是识者无多。其淡忘前世于江湖,已化身为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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