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大观园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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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以千红、万艳写多情女儿，大观园犹如女孩儿们的群芳王国。人如花姿，花皆喻人，万紫干红，尽态极情。又有一位专能欣赏花的绛洞花主贾宝玉，曾在太虚幻境闻了一种异香“群芳髓”（碎），预感到红楼女儿的不幸遭遇而为之泣泪。但花落自有花开日，回想群芳舍苞待放、争妍斗奇之时，亦有无穷情味。

群芳聚会

最值得回味的场面是第六十三回描写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是大观园女儿们欢乐兴会的高潮。因禁锢者王夫人等不在家，又逢绛洞花主宝玉生展，此日同为薛宝琴、平儿、邢岫烟三人生日，众女孩儿云集喜庆。如脂评：“真有笔歌墨舞之乐”（有正本）。她们日间在芍药栏红香圃中设宴，晚间又相聚在怡红院夜宴，请来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宝琴、李纨、香菱众姐妹，行的又恰是花名签酒令。每签上画一种花，题有品名、诗句。经作者精心设计，每人所抽之签恰好应了她的情趣个性。细细看来，女儿之花与女儿之情是如何相应的呢？

牡丹

第一个抽签的是薛宝钗，她抽的偏巧是群芳之冠牡丹，题有罗隐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生日在正月，其富贵端庄，原配牡丹。唐代女诗人薛涛有《牡丹》诗云：去春零落慕春时，泪湿红笺急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心！只微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牡丹虽为国色天香，在女郎心中，亦愁怨如此，宝钗久服冷香丸，终遭冷遇，犹自食无情果。

芙蓉

黛玉抽得芙蓉花，这正是作者心目中的总花神，不仅“风露清愁”，袅娜娇美的品性相合，而且高雅清纯，故有“牡丹陪饮”之令，由群芳之冠陪伴的自然是总花神了。众入也说：“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为总花神，在第六十二回叙及众人生日时便有伏笔，说她的生日是二月十二，这个日子正是苏州一带的花朝节。农历二月的花朝节，传说是百花仙子的生日，具体日期各地不一，有二月初二的，有二月十五的。

黛玉是苏州人，苏州的花朝节恰是二月十二日，正应了她是花神。苏州虎丘还有座花神庙。此日，士女齐出，剪五彩插花，捧美酒佳肴，载歌载舞，给百花祝寿。清代蔡云诗曰：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芳点缀贺花神。因此，芙蓉花只是黛玉的第二形象，她作为花神的第一形象是绛珠仙草。她生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得神瑛侍者甘露浇灌，十分娇娜可爱。这自然是牡丹、红杏众花无可比拟的。

她的姿态，在第一百一十六回略有描摹：在那太虚幻境，花神宫中，特置白石花栏，围着一棵青草，嫩叶尖处，略有红色，只见微风动处，摇曳多姿，其妩媚之态，令人心动神怡，而又矜贵无比，不令蜂缠蝶恋。花神黛玉则头戴花冠，身穿绣服，坐于珠帘之内。她将一腔泪水还与人间，亦合于人间的芙蓉花形象。

花名签的题诗：“莫怨东风当自噬”，出自欧阳修《明妃曲》，其末二句为：“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噬”盖指秋天开花的木芙蓉，娇娜清雨，合于黛玉多愁善感的气质。因晴雯眉眼儿有些像黛玉，其不合流俗：心比天高的气质也相合，故而作者令睛雯也做了芙蓉花神。黛玉呢，则是以芙蓉花为第二形象的总花神。这样，《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暗兆黛玉”之说也好理解了。

红杏、海棠与老梅

探春抽得日边倚云的红杏花，当为王妃之兆，亦与三姑娘的逞强心胸相合。湘云掣得海棠花，其酣梦合于憨性。姑娘们敬重的大嫂李纨抽出一栋老梅，上题“霜晓寒姿”，诗曰：“竹篱茅舍自甘心”。此句出自代诗入王琪的《梅》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林和靖即林逋，他的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昏”传为绝唱。这里引王琪诗句寄托李纨孀居清寒而自甘的品格，她又住在稻香村，自号“稻香老农”，亦与老梅形象相合。在大观园内，李纨不仅守节抚子，而且与众姐妹相处和善，从不要强逞能，处于超脱地位倒能对女强人凤辣子开开玩笑而不伤和气。并非成天伤感枯萎的寡妇，称之为竹篱老梅相当切合。

并蒂、荼蘼与桃花

香菱抽到一枝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诗曰：“连理枝头花正开。“其句出自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落花》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前一回写香菱与豆官等人斗草；豆官说：“我有姐妹花“，香菱对道：“我有夫妻蕙。”她把一个箭儿两个花并头结的称为“夫妻蕙”，正与这里抽的“并蒂花”相应，表露出香菱向往夫妻美满生活的无意识心理。但苦命的香菱从小即被拐子拐羹，又被宋霸王薛蟠强占，更遇耍泼的妒妇金桂，哪有幸福可望。一阵“妒花风雨”，便是她的苦难的归宿。

袭人取的是桃花签，题诗“桃花又见一年春”，出自宋代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桃花美艳袭人，花飞随水而流，皆合于袭人性情，且又隐袭人后来嫁与蒋玉菡事。怡红院另一个丫，麝月掣了一枝荼蘼花，上题“韶华胜极”，诗云：“开到荼蘼花事了”。

其句出自宋人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深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蘼，属蔷薇花一类，又名佛见笑，初夏开白花。天棘是一种蔓生植物。此诗意在历数春花，当梅花开过以后，群花竞放，海棠又红，荼蘼花开则花事终歇，只剩天棘野蔓在墙。参照脂评，此签当指诸芳去后，麝月是跟随宝玉的最后一个丫头。可能她是大观园的“送春”之人吧。

群芳

寿恰红的令官是晴雯，她以副花神之位行令群芳。“占花名儿”的旨意乃由绛洞花主宝玉所出。一场夜宴的开支却是众丫头自动凑的钱。宝玉既欢喜，又说不该叫她们出。睛雯答道：“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一句话点出了群芳之“情”。这是普天下最纯洁的情，最浓郁的情，最美好的情。无论小姐丫环、姑嫂侍妾相聚在一起，不分长幼贵贱，大家一块儿热闹，一块儿听令，一块儿饮酒，一块儿唱曲。

自由欢笑，随意尽兴。她们不拘拜寿祝寿的俗套，连芳官唱上寿的曲子都叫打回去，偏爱听她唱《赏花时》，想那何仙姑“闲踏天门扫落花”的情景。只是因为宝玉尊重女孩儿；她们才乐意在恰红院一聚。此间全无阿谀奉承；全无争风吃醋，全无下流轻薄，全无私情邪意。她伤向往的，只是无拘无束，平等自由，相敬相爱，尽情欢乐。这不是人间最美好的情意吗？

怡红群芳夜宴，仿若是天上人间的“桃花源”一时再现于此，又好似《红楼梦》中一个美妙的百花之梦。然而作者的笔惯于虚虚实实，梦中有梦，梦外亦生梦。一场夜宴，并不写尽群芳，往往留有余地，意在言外。例如香櫞象征元春，蒲柳喻指迎春，菱花莲蕊指香菱，兰花喻妙玉，芍药比及平儿等等。书中又借咏菊赞美女儿心之雅洁，借咏柳絮惋惜女儿命运之飘零。而最美好的理想却寄托于红梅花。

红梅

合于红梅形象的是参加了恰红夜宴雨未抽签的薛宝琴。第五十国芦雪庭即景联诗一节，描写她身披凫靥裘站在雪地里，与丫环抱的红梅花相映成艳，喜得贾母笑道：比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还好，吩咐惜春照样儿画上。那宝琴中途入园，后来居上，在众人眼里，都道是超过了绝色的宝钗而成为大观园最美的花魁。她又是出过海，见过洋女孩的新女性。她的怀古隐物诗令人叫絕，而一首咏梅诗亦博得大观属才女们的赞赏：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这首诗新奇明快，清旷潇洒，全不同于黛玉、宝钗的幽怨之音，表明了作者期望的女孩儿应有更美好的人生的理想。作者借贾宝玉之口，极言赞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人上之人”并不是“学而优则仕”者，而是自然灵秀的女孩儿。尽管宝琴的内心性情刻画不及钗、黛等人，但她作为一种理想化的人物出现，作为钗、黛之美的补充，使大观园的诗情画意更为开旷，更为深远，不失为红楼群芳中一枝昭示未来的花。